更新時間:2022-03-05 22:25:26點擊:
“開大!開大!”我盯著小廝手里飛快搖晃的色盅,一顆心快要跳出胸膛。
婢女小玉一個勁兒地扯我,她說:“公主,咱們快走吧,一會兒宮門可就要關了……”
色子落定,結果卻是小廝上前將桌上的銀兩全數(shù)攬回。這中間肯定有詐,我抽出靴中匕首直抵小廝脖頸:“叫你們老板出來,不然我殺了你!”小廝跪地:“小姐饒命,那門口貼得明白,輸贏本就自愿啊……”
“還敢嘴硬,本小姐的錢你們也贏得起嗎?”我正要發(fā)作,突然一折紙扇擋住了我的臉。一襲青衫的男子正饒有興趣地看著我。
我將匕首撤回:“銀兩我可以送你,但那塊如意,我要拿回來?!蹦悄凶訌男P手里接過如意,臉湊近我:“定情信物?”
小玉一下?lián)醯轿仪懊嬲f道:“休要對小姐無禮。”
男子回身道:“那不妨再賭一局。你贏了,這如意你拿回去;若輸了,連人帶玉,都要留下!”
“賭就賭!那你輸了又如何?”
此時,青衫男子身后走出一白衣小生,手拿一把朱色長笛,說道:“我來和小姐賭,輸了,我的命是小姐的!”
“好!那就賭我穿了幾件……圍觀的人一聽,一片嘩然。
那持笛的小生也笑了,他上下打量我一番道:“三件。小姐請解衫吧?!?/span>
“這……”我原本在開賭前故意將袖口的衣褶整理清楚,沒有露出任何破綻,他是如何得知的?我開始后悔自己的魯莽。當我正猶豫是否繼續(xù)脫第二件衣服的時候,那白衣男子突然走過來,將自己的披風裹在我的身上說:“在下認輸?!?/span>
只見他從那青衣男子手中取過如意遞給我,然后將一沓銀票放在桌上。他說:“我們只是路過此地,現(xiàn)在要動身趕路,這塊如意贖回來送給小姐?!彼麑⒌厣弦挛飺炱鹑胛业膽阎?,并悄聲說:“小姐這一一生,不必賭,都已經贏了,又何必這么好勝呢!”說罷,兩人速速離去。
我抱著衣服愣在那里,手里的如意還存有他掌心的溫度。
二
那男子總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
我命很多畫師來畫他的樣子,可我又總是不能準確地描述。我將上百幅畫像滿滿鋪了一地,卻沒有一幅令我滿意。我掏出匕首將那些畫劃得稀碎。十幾個畫師“撲通”跪了一地,磕頭求饒。
父皇從大殿趕來,撿起一紙破碎的畫像,大笑起來說:“我當公主為何事而憂,我泱泱大國,尋一個男子又有何難?”
我抬頭看著父皇。他看著那畫像,眼中閃過一絲我說不清的神色,繼而問道:“這男子當時可是獨身一人?”
“還有一位公子,兩人看起來像是主仆。”小玉唯唯諾諾地答著話。
“何時遇見的?”父皇皺起了眉。
“公主與我假裝去參佛溜去了賭坊……
“小玉!”我趕緊喝止她,“父皇……”我攬住他的手臂,“那人那天在賭坊為我解圍,故意輸給了女兒……”
“這世上,唯有二人,是你愛不起的?!备富蚀驍辔业脑?,賀國公子策,以及這個舉世無雙的賀國謀士——班昭。他二人潛入我們都城刺探,被衛(wèi)士們發(fā)現(xiàn)后藏了起來,原來是進了賭坊,還正巧遇見了你。”
班昭。我一顆心一下子就跌入谷底。我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這天下誰人不知班昭用兵如神,三年之內連破周邊數(shù)個小國?但若真如父皇所說,上月他已親自來刺探,怕是要著手進攻琉國了……我抬眼看著父皇,驚覺不過一月時間,父皇似乎真的憔悴了許多。
“我們,能與他抗衡嗎?”我輕聲問。
“不能。”父皇嘆息,“如今大將軍似乎也有反意,若他和賀國里應外合,琉國恐怕難逃此劫了!”
我看著地上那些零落的畫像,深吸一口氣,在父皇膝前跪下去,腦海中的那個人仿佛一團光影,還未伸出手去握緊,就已漸行漸遠。我沉沉地閉上雙眼,淚水落在地上,想到大將軍之子曾多次上書要迎娶我,于是懇請父皇恩準我下嫁將軍府。
我坐在轎中,鮮紅的蓋頭里,聽不到自己的心跳。
我從轎簾的縫隙里看著街兩邊的百姓,突然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身影讓我愣了一下。那人一身素衣,緊緊跟隨著我的轎子。
班昭!我?guī)缀跻暯谐鰜?。我慌忙掀開轎簾呼喚后面的小玉,可還來不及發(fā)聲,就聽到幾聲尖叫:“殺人了,有刺客啊……”送親的隊伍慌亂起來。
尖叫聲漸漸遠去,嘈雜的聲音仿佛一瞬間就憑空消失,轎夫的腳步也似乎越來越穩(wěn),等我再掀開轎簾時,只見轎夫早已全數(shù)換作黑衣人,此刻正疾步飛馳在一片陌生的竹林里。
定是賀國的人,趁大婚時將我擄走,他們定是想破壞將軍與父皇的重修之好。那么我寧愿死,都不會遂他們的愿。
我摸出了靴中的匕首抵于胸前,鼓足力量將匕首朝胸前刺下去,就在這時,匕首仿佛突然被鈍物卡住。我睜眼,一只手正緊握著匕首,而手上的血正滴落在我的嫁衣上。
我一把扔掉匕首,整個人縮回角落里。他眉頭輕皺,扯下衣衫下擺將手指飛快纏好,然后將匕首上的血跡抹干,說:“公主帶著這東西太危險,暫由班昭保管吧?!?/span>
班昭。果真是他。他看著我,眉目中充滿自信與坦然:“大婚之日劫公主出來也是逼不得已。只需留公主在營中小住幾日,待琉國將軍起義時,我們便會里應外合攻滅都城……”
我將身上的裝飾和拖地的嫁衣飛快地扯開,就那么直直地站在他面前問道:“班昭,我們再賭一局,如何?”
空曠的竹林空地中,我與他直面而立。他從袖中取出朱笛在手中把玩,然后像看個任性的孩子般看著我說:“我想此時琉國大亂,所有人都在尋找公主,我想聽聽,你想賭什么?”
“賭你的命!”我拔開手指上戒指里的長針,沖著他胸口便刺過去。4個黑衣人同時飛身擋過來,在抽刀刺向我的那一刻,班昭手掌一揮,刀劍全停在空中,而我手中的長針已經刺入班昭胸口,血濺在我臉上,我猛地愣住。
黑衣人上來摁住了我。班昭將長針拔出,看了看那針,苦笑道:“原來結局是一樣的,就算將軍今日不反,今夜你這長針刺穿將軍之子的胸膛,他明日也一樣會反?!彼f完,轉身走開。
“那針有毒!”我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他并未回頭。“班昭!為何不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你拿長針刺我,原本就是想求死吧?!彼K于站定,卻依然沒有回頭,“賀國攻城時,我會懇請公子策放過你的家人。”
四
帳外的火把始終燃得通明,我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里,然后聽到人的腳步聲。我抬頭,是班昭。“琉國怎么樣?”我盯著他的眼睛。
“我說了,你信嗎?”他坐在篝火旁,見我不說話,攏了攏柴火又說,“可能今夜將軍就會起兵了。其實不論你嫁不嫁,將軍都一樣會反。他在邊關駐守一生,死了4個兒子,而公子策只是派了幾個人去了趟將軍府,你父皇便已疑心,而這才是將軍真正無法容忍的。”
我默然以對。
天快亮時,探子回報,將軍突然撤兵,退到城外10里處。班昭起身,舒展雙臂,回頭看到我,笑了,卻一臉疲憊。
“我可以幫你。”他看著我,像能讀懂我的心,“你父皇一直防著將軍起兵,所以將補給全部藏匿起來。將軍勝而不攻,是怕你父皇有援兵,若遭到前后夾擊,將軍此戰(zhàn)必然更加艱難。所以,他必然要先找到這個補給處所在?!?/span>
正在這時,不遠處奔來一隊人馬,班昭看過去,淡淡地說:“公子策來催戰(zhàn)了?!惫黄淙唬硬邉傄幌埋R便疾步走進營中,班昭來不及行禮,他便開始責問班昭:“為何不趁琉國將軍起兵之機發(fā)動進攻?”
班昭正要說話,公子策看到了我,卻猛然一怔:“你是……前在賭坊里的那個姑娘?”他臉上似乎喜大于驚。
“是。”我迎上他的目光。
班昭順勢擋在我面前說:“她在這里是因為……”
“因為我是琉國的公主?!蔽艺f得坦然平淡,“也是你們的人質?!?/span>
“這天下原來這么小?!惫硬咴竭^班昭徑直走向我,“你的國家似乎在戰(zhàn)亂……”
“若公子肯放過我家人,我愿說出琉國糧草和兵器的藏匿之處。”
公子策的眼中閃過一絲猜疑。
“將軍攻城,以他對父皇的仇恨,必定不能留父皇性命。我一介女兒身,國家權力于我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想保住家人。”
“好。我答應你?!惫硬吆苁撬?。
“糧草和兵器在一處隱蔽的峽谷地帶中,距此地大概30里,那里地勢不便,將士們要輕便上陣?!?/span>
公子策聽后興奮地說道:“好,你將圖紙畫出,我即刻派兵前往!”
“公子,距離太遠,糧草又重,只需派一支輕銳就地燒掉,斷了敵方供應即……”班昭飛快地插進一句。
“那兵器呢?那些兵器足夠你賀國未來數(shù)年的供應。”我打斷班昭。
公子策突然怔了一下,不知道要聽誰的才好。“兵器的費用在賀國也是重賦之一吧,而且我知道一條小路,很是隱蔽安全,就算搬動兵器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span>
“那便甚好!”公子策猶豫了一下,“班昭,你隨隊伍將兵器奪回,糧草燒掉就可……”
班昭送走公子策,然后久久地看著帳里的我。我不敢與他對視,沉下心,飛快地畫著地圖。畫完后,將地圖卷起交給他。
“你不覺得奇怪嗎?”在我轉身時,班昭開口,“為何公子策信你?”我也同樣有這個疑問,想不到班昭直接開了口。
“因為他相信我,他只信我。”
班昭笑著走過來,他站在我面前,將地圖展開:“你所畫的這個位置,三面環(huán)山,一面是狹長的山路,那么多的物資是怎么運進去的?”
我心下一慌,手里的筆猛地落地。
“琉國論人口和物資都不及賀國一半,又是哪兒來的財力去鑄兵器……”班昭直視我。
“那你大可以不去?!蔽遗刂浦曇?。
“我會去。我曾發(fā)誓效忠于公子策,如今他太想一展身手,我已勸不住他膨脹的野心?!卑嗾芽聪蛭?,“我說過,你是一生都不必去賭的……”說罷,班昭走了出去。
五
班昭在第二天晚上出兵。夜深時,我在班昭的營帳前停下。軍醫(yī)在為他處理胸前的傷口,我聽到軍醫(yī)笑著說:“這么細長的一根針,該是女子的利器吧?這世上沒有班將軍躲不開的暗器,只有不想躲的,對不對?”
班昭端起一碗酒喝下去,與軍醫(yī)一起仰頭大笑。
我走進營帳告訴班昭不要去。他背過身穿好衣衫,拿出酒來。我看著他,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給他看,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對方有多少兵力?”班昭仰首喝下一碗酒。我一愣,眼淚砸下來。“10萬。”
“和我猜想的一樣,只是這一步棋,太險?!卑嗾延痔砹送刖?。
“從我跟隨公子策開始,我便料到有這一天,他是個仁君,但并非這亂世里的仁君。你父皇不同,他就算輸了這天下,也一樣贏得回來。”
“我不懂?!?/span>
“因為他有你?!卑嗾研Γ^低了下去,“他用你來和我賭。10年前,你父皇來請過我,可惜那時,我覺得他殺戮太重,不是我想長伴的君王。我想他了解我,所以他用你,來和我賭了這一局。他認定賭坊那天,我肯為你解圍,我便一生愿意為你解圍……”
“班昭,對不起……我求你不要去,好不好?”
“他才是舉世無雙的謀者。他算到了你出嫁,我必然去搶親,一則為激怒將軍,二則為了賀國利益。他也算準了我會信你,我真的信了你。我信你手中的匕首,信你指間的長針,我信你所說的每句話和每一滴眼淚……”
我已然泣不成聲,在他轉身時,抱住了他。“你能回來的,對不對?”
“那么我問你,”他背對著我說,“你要琉國,要你的父皇,還是要我回來?”
我頓時語塞。他解開我的手,轉身看著我說:“如果可以再來一次,那日賭坊里,你還愿意和我賭那一局嗎?”我看著他,不能點頭,亦不能搖頭。我有我的琉國,我有我的國家和子民,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班昭仿佛料到結果般地笑了?!八晕业拿悄愕??!?/span>
六
將軍的10萬精兵,一直守在白狼谷口。這一切都只是父皇與將軍里應外合的反間計。將軍三代為官,一生戎馬,他的骨血早已與琉國融匯在一起。賀國地處南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白狼谷是琉國幾百年里戰(zhàn)無不勝的軍事要地。三面環(huán)山,進去便已是死路。
父皇的人馬在班昭出征炷香后便已將營地包圍,留守的將士無人生還。我被安全送回宮城。在與父皇相見的那一刻,我仿佛受盡委屈的孩童哭得不可抑制。
父皇緊緊地抱著我安慰道:“結束了,將軍的人馬兵分兩路,一邊去追擊公子策,另一邊已經將班昭困在山谷中。這一切,很快就要結束了……那日清晨我便聽說谷中的敵軍通通繳械投降了。我?guī)缀跏秋w奔出宮門,在俘虜中尋找著班昭??墒撬麄兏嬖V我,班將軍以自己的項上人頭,保住了俘虜?shù)男悦?。我跌坐在宮門前,眼淚成片地落下來。
七
我請求父皇厚葬了白狼谷里死傷的將士們。我也偷偷地跑去為他們一個個整好遺容,可我沒有找到班昭。沒有找到他,他便還活著,和我一樣還活在這世間,我對自己說。
有時我還是會去永樂賭坊,押上身上所有的銀兩,可我從未贏過。我在賭桌上掉起了眼淚,在我哭得整個賭桌上的人都走光的時候,忽然聽到小廝說:“還有一位客官押了小,姑娘,你還要不要押?”
“押大!”我解下腰間的如意,放到了桌上。
色子在小廝的手里來回地搖晃,重重落下來的那一瞬間,我已經打算轉身走人。
只聽小廝一聲呼喊:“大……”
我驚詫中回身,只見旁邊那人拿起我的如意遞還給我:“我早說過,你的一生不用賭,就已經是贏?!?/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