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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已不知下了多久,北國的嚴寒仿佛能凍結(jié)人的五臟六腑,他好似再也感覺不到心的溫度。這些年政權(quán)更迭頻繁,周人趕走魏人,隋人又取代周人??砷L安的冬日依舊如此冰涼,冰涼到生長于南方的他已經(jīng)習慣了。
庾信端坐案前,緊握筆桿的手不住地發(fā)顫,醞釀已久的賦文終究還是沒有寫成,唯有再次黯然神傷。他記得江南故里的冬天很少落雪,故居外的紅梅總會如期綻放,那年他才19歲。
那時的庾信身高八尺,喜著一襲素色長衫,自有一股風流少年的超逸之姿。他出生于詩書簪纓之家。父親庾肩吾為當世文豪,任太子中庶子,而他是負責抄錄文書的東宮博士。如此不起眼的小官與他日后所任的諸多職位相較,自不能同日而語,然而那段日子卻是他一生中最為舒心的時光,如暮春時節(jié)繁花盛開時,清風拂過他的面頰。庾信不知他的詩文是怎樣引起朝野矚目的。他只記得那日父親將他叫到面前告訴他,太子今日特地提到了他。庾信低著頭,有些不安,因為他聽不出父親說這話的語氣是喜是怒。可很快,父親便朗聲大笑道,太子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庾信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涌動著無限自豪之感。
南梁尚文,上至皇帝太子,下至庶民百姓,皆以能寫得一手好文章為傲。庾信的文風輕柔靡麗,且多以年少愛情為主題,在后世理學家看來似有些荒誕頹喪之感。然而庾信寫文圖的本是一吐心中之樂,至于流芳后世之文,留于朝內(nèi)那些信奉孔孟之說的夫子們便是。他的心思是盛世文人才有的卓絕清志,仿若早起時分滾落于蓮花花瓣上的一滴清露,純凈而恬淡。
如此瀟灑快意的貴公子生活一過便是十多年。庾信原以為他的余生就要在這般平淡靜好的歲月中流淌而盡,誰又能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叛亂終止了他對未來的暢想。叛軍一路南下,很快就攻到了建康。那樣的建康是庾信從未見過的破敗蕭索,那些被叛軍驅(qū)趕著四處逃竄的人們似乎昨日還在書案前潛心閱讀著他剛剛援筆而就的詩文。而此時,他們又要去往何方,那些詩文又將被哪處烽火燒成灰燼?
離開建康時,庾信的眼中滿是憤懣與不甘。他即將和朝中文官一起撤離,去青塘,去宣城,去江陵……任何一個可以避亂的地方。庾信記得那日,他跪在父親面前,說暫時離開既是太子的意思,父親為何又要固執(zhí)地留下來。年邁的父親老淚縱橫,只說他絕不能在此時拋下于他們父子有大恩的太子而去。至于庾信,他必須走,庾家總得有一個人活著,而活著未必比死容易。
他會回來,他終將回來!父親的生養(yǎng)之恩,太子的知遇之恩,他還未報。庾信彎腰將一杯黃土包裹于紗巾中,隨身所帶,繼而策馬揚鞭而去。他只覺眼里有溫熱的淚水流出,可想要擦拭時卻發(fā)現(xiàn)淚水已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干透。
輾轉(zhuǎn)多地后,庾信流落到江陵安居。他有多久不曾這般認真注視過銅鏡里的自己了,從何時起,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已變得黯淡無光,鬢間早已生了華發(fā)。他才不到40歲呵!庾信苦笑著嘆息。
很快,湘東王蕭繹在江陵登基稱帝。蕭繹向來推崇文人,又知庾信在士人中的名望地位,便急命人將他找來,特授予其御史中丞的高位。庾信是感激蕭繹的,他會為了這份感激而盡心竭力地做好御史中丞。兩年后,庾信奉命出使北魏。他坐在有些顛簸的馬車上,掀開簾子向外望。一只杜鵑不知何時落在馬車上,那聲聲哀鳴似觸碰到他恐懼不安的心腸。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然而庾信卻不能不繼續(xù)前行,棄了他最不舍的故土家園。
庾信到達長安后不久,北魏軍攻占江陵,殺死皇帝蕭繹,南梁亡國。哀風長鳴,劃過長安城濃重的云層。庾信點了一炷香,屈身長拜,再拜。自古文人重節(jié),國破家亡,唯死而已。庾信并非沒想過死,然而只在須臾之間,他便決定活下去。因為他想起了當年離開建康時父親的話,活著未必比死容易。他要活著,活著將他滿腹的才情留于后人,他不能辜負這份才情。他更要活著,活著回到他念了千萬遍的故鄉(xiāng),去祭奠那些死于叛亂中的無辜亡靈。
庾信在長安待了20余年。君王信賴,同僚心服,百姓愛戴,仿佛還是昔年那個游走于建康街市,沖口就能吟出美文佳句的庾信。少年不識愁滋味,那個寫著華美情賦的庾信如何能夠想到,有朝一日他的詩文會被一-股濃重的愁苦之感覆蓋。
冷月凄照,孤雁獨飛。庾信盤桓于庭院中,一遍遍沉吟著方才寫作的《傷心賦》:“一朝風燭,萬古埃塵。丘陵兮何忍,能留.兒...傷心賦究竟能歌盡多少傷心腸。前些日子,南陳使節(jié)向北周皇帝宇文邕請求,準許流落北國的十多位文人返鄉(xiāng)。那時正值南北交好,如此無關國祚的小事,宇文邕自然答應,卻以欣賞庾信的才華為由留下了庾信。沒過多久,又任命他為司宗中大夫,以示安撫。朝中向他賀喜之人絡繹不絕,而他卻常在半夜無人時望著殘月出神。明明是同一片月光,他卻執(zhí)拗地覺得江南之月要比北國之月清澄許多。月光照于他手上,正是這只手,提筆寫下了天下共贊的錦繡文章。他一向以才華為傲,卻終又被這才華所拘。此時,他多希望自己只是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士人,這樣他就可以回歸故里,在江南的月光中暢訴多年來的思鄉(xiāng)情懷。
思念故里至此,可上天卻不愿成全他,直到庾信死在長安,那場回歸南國的夢終于徹底破碎。彼時長安城的主人已成了隋文帝楊堅,楊堅素聞庾信才名,下令厚葬,且對其子格外看重。
人人都道庾信雖生逢亂世,半生顛簸,可總能遇到伯樂,得以善終。卻不知他至死目光猶執(zhí)著地向南而望,嘴角帶著凄楚的微笑。而他枕邊的那一杯黃土依舊如當年一般,散發(fā)著江南獨有的清香。